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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幕第二场(1 / 2)



笼罩在舞台侧翼的紧张感,是比赛特有的气氛。



椿来到这里,看到为参赛者排列的椅子,不禁屏住气息。



坐在这里意味著自己的出场顺序快要到了。这是决定成败的舞台──这个念头让她感受到更大的紧张与压力。她几乎双腿发软,无法动弹。但这时有人从后方拍拍她的背。



「喂,不要呆呆站在那里。」



「加奈美。」



椿想起自己不是孤单一人,肩膀的力量顿时放松。



幼年好友加奈美今天穿著简单的连身裙,全黑的装扮或许是表现「自己是伴奏」的意识吧。不过即使担任配角,她仍旧具有华丽的存在感。站上舞台的人当中,只有极少数拥有这样的光芒。



就连来到这里的途中,椿也看到有几个钢琴伴奏注意到加奈美,窃窃私语:「那是佐野加奈美。」「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?」加奈美在各地的比赛中崭露头角,受到同辈的钢琴家看重。椿为此感到骄傲,但同时也觉得自己很没用。



「来,坐下吧。」



「嗯……」



椿以僵硬的微笑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。



然而她立刻又感到紧张。从舞台上传来其他参赛者的歌声,让她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。



「加奈美,对不起,麻烦你陪我来……」



「你在说什么!除了我之外,还有谁能替你伴奏?」



加奈美的态度和平常一样,充满了自信。



椿苦笑点头,但无法拋开不安。事实上,教授甚至不赞成她参加这场比赛。这是因为椿的现况低迷……不过正因为如此,她希望能找到某种突破口,所以才决定参赛。



椿小声地在口中背诵歌词。



「Mercé dilette amiche──」



她这次选择的自选曲是威尔第的歌剧《西西里晚祷》中通称〈西西里晚祷〉的咏叹调。



这是在接近剧终时,新娘子在结婚典礼高唱感谢与幸福的歌曲。隐约带有乡愁的这首曲子被归类为难曲,从以前就指导椿的老师也替她感到担心,劝她「选别的曲子吧」。



然而椿并不是为了炫耀技巧而选曲的。这首曲子有特别的意义。



这是使她立志踏上声乐之路的曲子。她觉得如果是这首歌,即使在快要迷失方向的现在也能够唱出来──因为在孩提时期看到的舞台上,美丽的新娘是那么幸福地唱出喜悦。



「千万别失败……」



椿握紧戴上手套的手。



进入音乐大学才过了半年。



然而这半年足以让她体认到现实。



过去椿一直把唱歌当作生命中的全部而努力。不论多么辛苦,她都坚信只要不放弃,总有一天能够站在梦寐以求的舞台灯光下。



但是当她进入大学,她亲眼目睹同学程度之高。



她遇到和她同样、甚至更努力的人。他们精力充沛、积极学习,随时充满自信,感觉和她完全不同。



即使如此,椿仍旧继续努力。她认真上课、勤奋练习,拚命想要跟上他们。她甚至牺牲睡眠时间,也拒绝同学的邀约,只是全心投入音乐,不断练习。



即使如此──结果就是一切。没有得到结果,就无法到达任何地方。



今天的参赛者中,有不少她认识的名字,其中也有最近明显进步的同学。她们一定能够表现得很好。



因此自己也不能失败。在这里的所有人,或多或少都有很高的目标并自我砥砺。她不能落在后头。



「我得加油才行……」



椿告诉自己。



然而就在这个时候──她忽然感觉背后有不祥的预感接近。



「……不行!」



她急促地说,并且回头,即将接触她颈部的「某样东西」倏地远离。一旁的加奈美瞪大眼睛。



「椿,你怎么了?」



「没、没什么。」



──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会在背后感觉到的「某样东西」。



宛如自己的影子般总是跟随著她,有时还会向她伸出手。



她不知道那是什么,然而她觉得那东西一点一滴地逐渐接近。她也觉得自己似乎隐约知道那是什么……因此更无法回头。



她只能一心一意地看著前方继续走。除此之外别无他路。



「我得好好表现……好好……」



喃喃说出口的话语堆积在脚边,宛若被无声的沙子淹没。



当她好似要沉入无底深渊时──一只手伸过来,抓住她的下巴。



「椿,抬起头。」



「……加奈美。」



「你要抬头挺胸,要不然就会被其他人看扁了。」



她的声音强而有力,对自己的力量毫无怀疑。



她的眼睛应该能够无畏地仰视光线。



加奈美从以前就是这样。不辜负努力的才能,加上支撑才能的努力,总是让椿感到眩目。也因此,她想要成为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,站在同样的舞台上。



如果在这场比赛中能够得到成果──



一定也能让她接近孩提时期的梦想。她或许可以再次追上一路走在一起的好友。椿把颤抖的手放在加奈美的手上。



「谢谢你,加奈美。」



「等获胜之后再道谢吧。」



挺起胸膛说话的好友充满战斗精神,彷佛接下来要出赛的是自己一般。椿也回以僵硬的笑容。



正式演出前平和的时光,就好像回到天真无知的孩童时期。



然而这样的时间一定不会长久持续──椿此时已经有预感。







强化集训之前的日子转眼间就过去了。



椿每周出席两次合唱练习,星期日则制作大道具,也会练习伴奏。空闲时偶尔也会和自愿参加的人一起去看外面的公演与音乐会。像这样热热闹闹地和众人一起行动,应该就是她想要的日常生活。或许因为是和大家一起去观赏,因此她能够纯粹地享受睽违许久的歌剧舞台。



和忙于练习的音乐大学时期相较,每天的生活也许可以称得上平缓,不过实际上,新生活的一切都令人眼花撩乱。她要同时应付课业、预习伴奏、投入新的课题,每天都是这样的反覆。



「欢迎光临。小椿,你是第一个到的。」



椿提著塞入两天一夜行李的包包从电梯出来,看到熟悉的面孔迎接她,松了一口气。理惠挥挥手中的乐谱。



「不要紧吗?有没有迷路?」



「我担心迷路,所以就提早来了。」



集训使用的是距离都心不远的八层楼社区中心。



这里有宽敞的厨房、练习用的音乐室、两间会议室以及两间住宿用的和室。由于椿是第一次来,因此理惠带她逛了一圈。椿赞叹地说:



「没想到有这样的地方。」



「这里是区立设施,所以可以很便宜地借到。啊,小椿,行李放在和室。」



说话的理惠从导览时手中就拿著乐谱影本,或许是刚刚正在背谱。椿指著谱说:



「理惠,那不是《蝙蝠》吧?」



「嗯,这是舒伯特。我要在今天的庆祝音乐会上唱。」



「喔,原来如此。」



集训除了练习之外,还会有大家做的料理,以及由自愿者表演的庆祝音乐会。理惠如果要唱舒伯特的歌曲,想必又能听到和平常不同的一面。椿露出期待的微笑。理惠对她说:



「对了,小椿,你也来参加吧。反正表演什么都行。」



「我、我不太……光是负责伴奏就应付不过来了。」



「黑田虽然也这么说,不过上次还是临时被推上台演奏。好像拉了〈自由探戈〉吧。」



「临时上台还能演奏〈自由探戈〉?」



这是皮亚佐拉的代表曲之一。椿也曾经偷偷用钢琴练习这首不属于古典乐范畴的热情探戈,但却中途挫败。椿想像黑田拉小提琴的模样,憧憬地喃喃说:



「一定很帅吧……」



「应该说很好笑才对。」



「咦?」



椿心中的黑田形象与「好笑」这个形容词沾不上边。不过上次集训的时候,他才一年级,在身为学姊的理惠眼中,或许看起来很好笑吧。



「黑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指挥的?」



「什么时候呢……他刚加入的时候只是拉小提琴而已。当时他看起来是个摆臭脸的新生,不过现在已经完全融入社团了。」



「摆臭脸……?不是严格?」



现在的黑田顶多只是「难以取悦的人」,看起来不像是「摆臭脸」。对于椿的反问,理惠苦笑著说:



「他的确很严格,不过不是这样……对了,应该说是『很难相处的人』吧。他总是紧绷著自己,可是又假装没事的样子。话说回来,毕竟是黑田,所以也没办法完全隐藏。」



理惠说到这里,耸耸单薄的肩膀。



「总之,基于各种因素,他一开始被其他的一年级疏远。我和滨崎因为比较年长,所以没有很在意。」



「这样啊……」



椿想到一年前的自己才刚进入音乐大学。原本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她,看到周围的人程度之高,首度理解到现实。在椿拚命挣扎的那段期间,黑田过著什么样的日子?听了理惠的话,椿脑中浮现不曾见过的少年冰冷的侧脸。她歪著头沉思。



理惠抬起头笑了一下,说:



「大概有点像现在的你吧。感觉很勉强自己。」



「我?我、我感觉很难相处吗……」



「一点点。也许是我多心了。」



理惠发出清脆的笑声,此时的她好像看穿了一切。椿觉得自己的脆弱与罪恶感似乎都瞒不过她的眼睛,不自觉地缩起身体。理惠翻著手中的乐谱笑著说:



「因为这样,所以学长姊──啊,就是已经退社的四年级──都很担心黑田,常常去找他聊天,说『你来当指挥吧』,或是说『指挥应该像这样』之类的。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会觉得很烦,不过对黑田来说却是好事。现在的他就只是个啰嗦的指挥了。」



椿不认识以前的黑田,对于理惠说的话连一半都无法了解,不过她可以猜想到,黑田自己也越过了某种障碍。



回到和室之后,理惠脱下鞋子进入里面。



「好了,我会在这里等大家。啊,距离练习还有一些时间,不过练习室现在没人喔。」



「啊……那我去练习!」



椿把包包放在宽敞的和室角落,前往据说有钢琴的练习室。



当作住宿房间的和室在五楼,练习室则在六楼。椿爬楼梯到楼上,在那里看到清河,感到很惊讶。



「咦,清河,你今天不是要去结婚典礼兼差烤披萨吗?」



「听说新人在婚礼前分手,所以时间就空出来了。」



「哇啊,该怎么说呢……真令人同情。」



「不过我拿到很多披萨皮和材料,所以我打算烤披萨当晚餐。我有很多想要尝试的食材组合。」



「呃,好。」



想到披萨的来历会觉得很过意不去,不过如果不去想它,就很值得期待了。今天除了黑田之外,似乎还有几个人自愿下厨做菜。



话说回来,集训的练习是从下午开始,因此在刚过中午的此刻,社员几乎都还没到。和清河一起最早到达练习室的椿打开合唱谱,放在直立式钢琴的谱架上。



清河把自动贩卖机买的两瓶宝特瓶饮料放在椅子上。



「理惠他们还没来吗?」



「理惠已经来了,可是她好像要在和室等其他人来。毕竟要有人看行李。」



「哦,这样啊。那我们可以自己先开始练习吧?」



「嗯,我也打算要练习。」



距离正式演出已经不到两个月,进度上合唱的抓音已经大致结束,最近在和独唱者进行共同排练。



钢琴伴奏的难度自然而然也增加了,每次都像是在走钢索一般。黑田虽然告诉她「不需要完全照谱弹」,可是即使扣掉这一点,椿还是感觉到自己能力不足。



她在琴键前端正姿势。



「原本担任伴奏的泷川也回来了,不过泷川主要是担任独唱者的练习伴奏。我至少得练好合唱出现的曲子才行。」



清河看她平静地展现斗志,笑著对她说:



「我也还会在进歌的地方落拍,所以要请你尽量指点我。」



「好啊,不过你不用休息吗?你现在应该还有别的兼差吧?」



「不用担心。我有好好安排时间表。」



清河不仅参加多个社团,还从事好几个兼差。包括今天这种特殊的临时兼差,数量相当可观。椿曾经看过他的记事本,行程比她念音乐大学时还要密集。



即使如此,他仍旧对每一件事都不马虎,练习时也这么认真,简直就像是铁打的强者。



「清河,你感觉好像在用一般人的三倍速在生活。」



「是吗?我自己没什么感觉……」



清河翻开自己变得有些破旧的乐谱,用右手抓抓褐发。他犹豫片刻,然后苦笑著说:



「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,所以我想趁自己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,尝试各种事情。即使有些勉强,我也不觉得辛苦,更不想要后悔。」



「后悔?」



「嗯。即使在这个年纪,应该也会有满多后悔的事情吧?比如说『早知道应该做那件事』、或是『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种事』之类的。小椿,你呢?」



「那当然……嗯,有很多。」



她完全没有不后悔的地方。即使有,现在也被苦涩的记忆压在下面。就连第一次看到的舞台光芒,也因为烧灼般的刺眼灯光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
椿抬头注视著清河。清河笑著对她说:



「不过大部分的事情,即使后悔也无法挽回。比方说母亲离家的时候,我才觉得应该好好跟她谈之类的。」



「清河……」



「所以至少现在,我希望可以减少这样的情况。只要稍微有些在意,我就会去尝试。虽然很忙,可是我也因此感到很满足。」



他说得轻描淡写,温和的表情丝毫感觉不到阴影。



然而这或许是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学习到的处世方式,他有他自己无法为外人所知的想法。椿听到意外的话题,不知该说什么。



清河用比椿的钢琴音色更温柔的语调继续说:



「我觉得,只要最终能找到一样东西就行了。」



「只有一样?」



「嗯。只要能找到唯一的一样东西──即使再痛苦也能全心投入的东西──就行了。我想要找到能够赌上人生的东西,早点灌注全力在那上面。所以我现在才会尝试各种事物。」



接著清河又有些腼腆地笑著说:「很像小孩子吧?」



看到他这样的表情,就可以明白忙碌的生活是他自己期盼的,清河是为了自己而奔驰。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热情「幼稚」,但是椿却觉得他绽放著耀眼的光芒。



──以前的自己也有那样的「唯一」。



她喜欢唱歌,她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够站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,她想要过著那样的生活。



然而越是朝著光芒奔驰,她越深刻体认到距离之遥远。憧憬越接近现实,就只能看到墙壁的高度。在这当中,渺小的自己完全无法前进……最后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痛苦。



椿以手指按著变热的眼睑。为了避免这个动作令清河起疑,她很快就重新抬起头微笑。



「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。」



「喔!听你这么说,我好开心。感觉充满干劲。」



「对了,歌剧怎么样?」



「虽然很好玩,可是还在入门阶段而已。啊,舞台制作满好玩的。我会去想像如果是自己设计会怎么做之类的。」



「我只能努力避免把油漆涂到线外而已……」



如果歌剧能够成为他寻找的目标当然很好,不过即使不能,只要他能够得到乐趣,那也足够了。而在这当中,过去曾走在音乐之路的自己若能够帮上一点点忙,那就是莫大的光荣了。



椿叹了一口气,重新面对琴键。



「那就从发声练习开始吧?」



「请多多指教。」



流畅演奏的钢琴声与清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。



开始唱歌的他和椿不同,眼中似乎流露出持续前进的喜悦。







滨崎说过这是耐久集训,而实际的练习确实是在考验耐力。



虽然中间有休息,但是将近五个小时的练习让新社员都难以承受。旧生似乎都习惯了,还不至于喊吃不消,不过他们也同样为了黑田毫不容情的磨练而疲累。拿著乐器盒走下阶梯的管弦乐团员都在碎碎念:



「好惨……我还以为没办法撑到最后……」



「〈雷鸣与闪电〉那边特别惨。明明是共同练习,却让唱歌的人一直等下去。我还希望他们在等待时间跳首波卡舞曲算了。」



椿目送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和室,心中觉得自己也无法置身事外。



集训的最后是管弦乐团与歌唱者的共同练习。



当时从头到尾排练了一次第二幕。黑田的指导既执拗又多采多姿,就连为了当作伴奏参考而打开乐谱旁听的椿,也会在每次有人被点名时心惊胆跳。



合唱团员当然也没有例外地受到严厉指导。歌场组的新生面容憔悴地叹息。



「最后三十分钟,简直就是地狱……」



「合唱被批评得一无是处……真抱歉连累了独唱的人。」



「黑田基本上都是那样。」



笑咪咪的理惠充满美女的魅力,但对于筋疲力竭的新社员来说,她的魅力似乎也没有发挥作用,他们发出「啊啊啊啊……」的痛苦悲鸣。从后面跟来的滨崎笑著说:



「你们很快就会适应。管弦乐团平常就受到这种严苛训练了。」



「黑田学长超恐怖的。他背上是不是长了眼睛?只要一出错,他马上就会瞪过来……」



「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点名……搞不好还会一个个抽考……」



一行人心有余悸地走下阶梯。椿连忙帮黑田说话:



「不过黑田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,也没有那么可怕才对……应该。」



「很可怕吧?被他瞪的时候,我连心脏都冻僵了!」



「我才刚想到『糟糕』,他就已经在看我了。简直就是超能力者。」



「羽鸟,你是肌力训练狂,所以才能承受那样的压力。」



「我不是肌力训练狂……」



不愧是指挥,即使有将近七十人同时演奏,黑田也能立刻察觉到谁出了什么错。或许是这点让新生觉得他像超能力者,不过黑田首先提醒的是「基本的音准和节奏」,在做到这些之后被指出的地方,基本上都是明确的指示。



椿再度试图替他辩护:



「不过真正可怕的人其实更不讲理,黑田应该比较像是个性太认真吧。」



「……嗯,的确。」



「状况不好的时候,他只要听声音就会发觉,然后就会说『去休息』。」



「抓音的时候,他也会很有耐心地帮忙……」



新生开始觉得,这么说他似乎也满温柔(?)的,旧生跟在后面听了都忍俊不止。走在最后面下楼梯的理惠说:



「黑田是很细心的人,就像啰嗦的妈妈一样。」



「啊~可以理解。」



「我妈好恐怖。」



「黑田很会照顾人的这个特点,其实也会呈现在演奏中。他就是以这个为卖点的指挥吧。」



听到滨崎笑著这么说,椿回头看他,问:



「演奏中也会出现?」



「没错。你只要听几次整体练习,很快就会明白了,尤其像这种业余团体更明显。黑田会试图捞起所有人的声音,最终也会办到,所以就会呈现很有味道的厚度。像这种作法,与其说是细心,不如说是执拗。外人听了或许也会觉得很土气。」



「这样啊……」



椿对于滨崎的话似懂非懂,或许是因为她在管弦乐方面是门外汉。她重新回顾今天的练习。



第一次看到的整体练习带给椿强烈的冲击。



管弦乐与歌声合为一体,创造出的音乐──



虽然杂乱而未完成,却具有吞噬观众的强大力量。



平常随和地跟自己聊天的独唱者,在出场的瞬间,就会变身为完全不同的人物。有的摆出傲慢的姿态,有的卖弄风骚,神采飞扬地开口歌唱。



这样的姿态,是椿不曾拥有过的。



他们为什么能够那么有魅力地歌唱?椿低头看著自己无法平静的胸口。



滨崎悠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

「要做晚餐的人,现在就去厨房吧。其他人分成两组,分别负责整理和采买。」



「好的~」



接下来就是晚餐和休息时间了。椿连忙去放行李,然后前往厨房。



同样来到厨房的清河似乎也对刚刚的练习有些感触。他注意到椿,一边在水槽洗手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


「我真的完全不行……根本抓不到进歌的时间点……」



「不要紧,你已经慢慢抓到了。」



「那应该是因为黑田老是在瞪我的关系,我一直感觉到强烈的视线。」



「呃,你会不会太多心了?」



「──他不是多心,我的确在瞪他。」



立即回话的声音来自后方的调理台,两人战战兢兢地回头看默默剥虾壳的总监督。



其他社员虽说有个人差异,都已经疲累不堪;然而明明是活动量最大的指挥,却好像没事一样开始在做料理──这样的现象对于旧生来说,似乎都已经司空见惯。坐在一旁喝茶的滨崎嘀咕:「这家伙真有精神。」



黑田把剥好的虾子一一丢入竹篓,然后把料理剪刀递给在后方找东西的社员。黑田从刚刚就这样顺手协助周围的人。对于一次只能做一件事、而且马上就会因为太过投入而看不到周遭的椿来说,简直就像超人。不过她如果说出来,大概会被所有社员认证:「总监督的确异常灵巧,不过羽鸟却比一般人更笨拙。」



黑田同时洗著厨具说:



「不过抓不到进歌点的不只是清河。这一阵子我会给明显的提示,在演技练习开始之前赶快学会吧。」



「我会努力的!」



「还有,我带了多的虾子,你要吗?」



「要!我打算用番茄酱调味。」



参加集训的社员将近三十人。这么多人要吃晚餐,食材的量势必会很多。椿望著盆子里满到隆起来的海鲜。



「黑田,你要做什么?」



「先做西班牙大锅饭,再做炖小扁豆、煎蛋和Ajillo(西班牙橄榄油大蒜料理)。」



「都是西班牙料理,你喜欢西班牙菜吗?」



「因为我正在研究《卡门》。」



「咦?『卡门』是指那个卡门吗?」



「《卡门》是以西班牙为舞台。」



一旁的椿补充说明。



比才的《卡门》是非常著名的歌剧作品。在这出戏中,异国情怀与慵懒气质、热情与哀愁,都集结在卡门这名女性身上。从著名的〈斗牛士之歌〉也可以得知,这个故事的舞台是西班牙,不过应该没有特别出现西班牙料理。也就是说,这应该是黑田热中研究的副产品。



清河钦佩地点头说:



「哦,我又多了一项知识。小椿,你喜欢《卡门》吗?」



「喜欢。即使是短短的间奏也带有强烈的哀愁,感觉很棒。」



「对了,你最喜欢的歌剧作品是什么?我只问过你推荐的。」



「最喜欢的作品?」



椿想到他们的确没讨论过这个话题。她边洗菜刀边笑著说:



「我最喜欢的──应该是威尔第作曲的《西西里晚祷》吧。」



这就是椿首度观赏现场舞台的歌剧。



威尔第作曲的歌剧《西西里晚祷》是以实际发生的历史事件为基础的故事。



这起事件发生在昔日被法国统治的西西里王国,称作「西西里晚祷事件」,并成为后来持续将近二十年的战争导火线。



歌剧《西西里晚祷》是描述导致这起事件发生的经过,全剧穿插著复杂的政治意涵与人的感情。



事实上,对当时的椿来说,这个故事太过艰涩,连一半的背景情节都无法理解。



也因此,最终留在椿记忆中的,就只有女主角爱蕾娜唱的咏叹调。



在西西里与法国越来越严重的对立当中,爱蕾娜与情人阿里戈被夹在其间左右为难。他们各自继承西西里与法国的血统,在惨烈的阴谋与争斗之中,希望两人的结婚能够成为和平的开端。然而最终他们婚礼的钟声,却成了西西里人展开大屠杀的信号。



椿看到的咏叹调就在惨剧发生之前,这是爱蕾娜公主对前来祝贺的客人唱的感谢之歌。她沉浸在幸福中,以「谢谢,亲爱的朋友们」对众人唱出喜悦。



这幅美丽的场景深深感动了椿──也改变了她的人生。



「这是比较冷门的剧目,不过我很喜欢。因为是威尔第作曲,所以音乐很酷。而且我第一次观赏现场舞台的时候,听到女高音的咏叹调非常感动,还稍微哭了。」



「哦,我也想听听看。」



「我家里有CD,我去找找看。」



听到两名一年级和乐融融的对话,三年级的滨崎和理惠表情变得有些怪异。他们彼此瞥了一眼,然后滨崎手拿著茶壶问:



「羽鸟,你是在东京看《西西里晚祷》的吗?大概是在什么时候?」



「咦?我是在东京看的,那是我刚上国中的时候。」



「这么说……」



滨崎说到这里,不知为何回头看黑田。黑田以一张苦瓜脸回应:「别看我。」理惠的表情似乎觉得某件事很有趣,不过椿完全搞不清楚状况。滨崎最后没有再说什么,只说了「……好吧,算了」,然后继续倒茶。



清河从冰箱取出揉成团状的披萨皮面团。



「西西里呀……西西里料理感觉也满不错的。」



「等我有心情的时候再说吧。」



黑田把剥完的虾子放入盆子里。相对于俐落地做自己料理的两人,其他社员的动作都很悠闲。似乎有人自己带了咖啡机,开始散发出迷人的香气。明明有西班牙大锅饭和披萨,却又开始煮一般的白米,大概是因为全体都是日本人吧。椿从理惠手中接过一整颗高丽菜,问她:



「这要做什么?」



「要做沙拉,你就随便切切吧。」



「我知道了。」



「对了,小椿,你家政课成绩怎样?」



「我拿了『二』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不知是否多心,厨房似乎陷入沉默。椿刻意忽略,挤出笑容说:



「别担心──呃,我只是和家政老师之间,对于食谱的诠释有些见解上的差异。」



清河喃喃地问:「食谱会有诠释上的争议吗……」



椿强硬地辩解:「乐谱不是也会有版本的不同吗?大概就像那样。」



正在喝茶的滨崎抬头看一旁的黑田,对他说:



「那么你就好好地监督吧,总主厨。」



「为什么是我?」



「请等一下,我至少还会切高丽菜。而且今天带来的都是不会失败的食材,所以不用担心。」



「顺便问一下,你要做什么菜?」



「竹荚鱼一夜干。」



「……那也来做味噌汤吧,谁来教一下作法?」



黑田边叹气边下达指示,或许也是监督的工作之一吧。



不论如何,人数这么多,料理当然是越多越好。当分头做好的料理一一端出来时,原本在和室的人也齐聚到隔壁的食堂。



来到大餐桌周围的社员各自拿了餐盘,坐在位子上。西班牙大锅饭整锅端来之后,由两、三人开始分配。



「感觉好像很好吃,不愧是总主厨。」



「不要用那种称呼……」



「不过你不会做家庭料理吧?毕竟是兴趣。」



「也不是兴趣……我只是看著作法做出来而已。」



「不会存在著诠释差异吗?」



「──披萨要出炉啰!」



听到清河的声音,社员纷纷站起来。集训特有的纷杂气氛,对椿来说很新鲜。她在大餐桌的角落喝著黑田做的味噌汤,望著每一个社团成员。



此刻在这里的社员当中,管弦乐团的成员有许多她还没说过话。有些人在制作大道具时见过,不过那应该算是少数。



此起彼落的闲聊,几乎都围绕著练习和公演的话题。大家一边抱怨该面对的课题太多,一边谈论即将来临的公演,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很快乐。



然而这是椿无法共享的领域。身为钢琴伴奏的椿不会参与正式的舞台,就如昔日国中时的自己,她只能从遥远的观众席望著耀眼的舞台。



他们的舞台一定就像第一次看到的那座舞台,将会深深打动人心。



即使椿这么想,心中涌起的不是期待,而是莫名的空虚。



「我……」



就在她停止接不下去的呢喃时,有人轻盈地在她旁边坐下。金黄色的煎蛋放在椿的面前。



「看起来很好吃,所以我就帮你带来了。」



「啊,谢谢你。」



穿著围裙的理惠露出友善的笑容,这样的感觉果然和整体练习时唱的「罗莎琳德」完全不同。椿想起她拿著小道具的扇子、大剌剌地痛骂对手的模样,不禁叹了一口气。



「刚刚练习的时候,你唱的〈查尔达什舞曲〉非常棒。」



「真的?谢谢~」



〈查尔达什舞曲〉是理惠饰演的罗莎琳德代表性的咏叹调。



在第二幕的舞会中,罗莎琳德戴上假面,假冒匈牙利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现。然而宾客对她的真面目感到好奇,吵著要她「露出脸」。



对此她唱出「音乐会证明我的真实身分!」也就是这首〈查尔达什舞曲〉。前半部是哀愁的匈牙利民族音乐,后半则转为引人跳舞的快节奏,是一首展现技巧的难曲。



椿也很向往唱这首歌,不过即使她说想唱,也没有得到过许可。



虽然也有声质的问题,不过这种时候她得到的固定答案就是:「对你来说还太早。」从国中就指导她的老师说:「〈查尔达什舞曲〉需要的,不只是唱得好听的声音和技巧。」也就是说,还需要另外的「要素」。



而理惠一定就是拥有那个「要素」。



性感而妩媚地唱出哀愁异国旋律的女人──热情唱出对遥远祖国思念的理惠,即使穿著T恤和牛仔裤,看起来也像是穿著礼服的贵妇。



「真的很有魅力。感觉可以理解,为什么宴会宾客都会迷上你……」



欣赏演出的观众一定也都会爱上她吧。



这和理惠本人是吸睛的美女没有关系。罗莎琳德就是罗莎琳德,绽放著和她本人不同的光彩。



「之前你在宣传演奏会唱玛赛琳娜的时候,也很有莫札特的人情味,非常迷人……唱罗莎琳德又有和当时完全不同的魅力。我很好奇,你怎么能够在唱不同歌曲的时候,唱出不同的感觉……」



椿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,变得结结巴巴。她红著脸,把双手贴在脸颊上陷入沉默。不过理惠却高兴地笑了。



「真的吗?这对我是很大的鼓励,谢谢。」



「很抱歉,我不擅长说明……自己也不太懂。」



椿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样的魅力。看到椿无法解释的模样,理惠想了一下,然后笑了。她指著加入蔬菜的煎蛋说:



「这么说吧,我们表演者就像这道煎蛋。」



「像……煎蛋?」



黑田做的西班牙煎蛋,切面露出色彩缤纷的蔬菜,椿默默地看著蔬菜与鲜黄色鸡蛋之间的对比。



「好了,先吃吧,否则黑田会生气。」



「啊,好的。」



椿在理惠催促之下,把一口大小的煎蛋放入嘴里。金色煎蛋表面带有漂亮的焦色,轻轻咬下去,浓郁的风味就在嘴里扩散。椿品味著不会太重的咸味与各种蔬菜的滋味。



理惠自己也吃了煎蛋,然后笑著说:



「歌手就像这道煎蛋一样,要把各种要素全都整合起来。不只是要求歌唱技术和声质,也包含感情、演技和角色特有的气质。」



「演技和感情……」



「嗯。也就是说,要如何传达什么东西。歌剧不只是音乐,也是戏剧。理解作品,掌握导演的意图,然后配合自己的感情来演出这个角色──这样的话,应该就能展现活生生的人物吧。」



理惠把筷子伸向烤竹荚鱼,灵巧地夹取白色的鱼肉。



「比方说,唱描绘感情的歌曲,就会和光是唱do re mi fa的唱法不一样吧?虽然说太任凭感情牵引也会把歌唱砸,可是只用技巧去唱悲伤的歌,和加入『自己很悲伤』的感情唱歌,应该还是会有不同。」



──在演技中加入感情。



听她这么说,的确是很简单的答案。或许这就叫做「表现」吧。



然而即使如此简单,这个答案仍旧在椿的内心深处产生共鸣。



「悲伤地唱悲伤的歌──」



在音乐大学的时候,她应该也在脑中想过这一点。她会去了解这首歌是在什么样的故事、什么样的场面唱的,她会阅读歌词、理解脉络之后再开始练习。



然而一旦开始歌唱,她脑中想的就只有「如何唱得有技巧」──音阶高低移动时要如何维持相同的音质、在炫技的高音部分要如何唱上去等等,讨论起来就没完没了。她必须注意无数的要点,总是跟走钢索一样……也因此她无暇去想到感情这一块。



就连在那场比赛唱自己回忆中的咏叹调时,她也没有去思考角色的心情,只想著「要像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新娘一样,幸福地唱歌」。然而这样的想法或许正代表她的不成熟。



唱那首咏叹调的新娘知道即将发生的悲剧已经萌芽。椿之所以会以为她唱著毫无阴影的幸福,是因为她当时只是小孩子。



「当然如果没有实力的话,这样的表现方式也会给人不好的印象。不过我们唱的是歌剧,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让观众可以享受乐趣!而且你也说我很有魅力,给了我很大的自信。谢谢!」



「理惠……」



从开朗的笑容可以感受到理惠的心意。就如之前也听过的,这就是「喜欢而快乐」的感情。椿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情,只是现在已经迷失了。



椿感到喉咙被失落感堵塞,不禁叹了一口气。



这时有个番茄酱碟子「咚」一声放在她面前。



黑田依旧摆著苦瓜脸,在她对面坐下。



「你有好好吃饭吗?味道如果太淡,就加这个吧。」